钱颖一:教育是为了让人有独立思考能力
“不是我们的学校培养不出杰出人才,而是我们的学校在增加学生知识的同时,有意无意地减少了创造力必要的其他元素,比如好奇心和想象力。”
“中国教育的今天,就是中国经济的明天。”
“一是现代教育理念,二是现代大学制度。大学改革应该围绕这两个方面展开”。
“我们不应该把教育特别是高等教育局限在为了经济发展更好、创新更好。这绝对不是教育的全部。教育更应该回归它的本质,教育最终是为了人,是为了让每一个人都成为有独立思考能力、人格健全的人。”
《财经》:在您看来,目前中国的大学距离世界名校还有多大差距?
钱颖一:中国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也是世界上在校大学生最多的国家。截至目前,中国高等教育在学规模3600万,高校在校生2700万,高校每年录取本科专科学生700多万,这些数字都是全球第一。
目前,中国经济GDP总量是全球第二,占世界经济总量的七分之一。相对于巨大的人口规模和潜在的人才规模,相对于巨大的经济总量,中国具有创造性的人才数量,无论是在科学技术成就、人文艺术贡献,还是新产品、新品牌、新商业模式方面,都显得很不相称,不令国人满意。
《财经》:教育学家顾明远先生说过,“中国教育教出来的人才有高原,无高峰”,和你的观点是一致的。
钱颖一:科学家杨振宁先生也说过,“中国的教育体制培养90分以下的学生很成功,但是很难培养出90分以上的学生。”顾先生、杨先生,都是表达相同含义的比喻,而我是用了统计学中的概念做了更加一般性、可以进行验证的概括。
“均值”高是中国教育的优点。中国教育在大规模的基础知识和技能传授上很有效,使得中国学生在这方面的平均水平比较高。拥有大批具有基础知识和基本技能的劳动力,恰是中国过去30多年经济高速增长的重要原因。
一个原因,就是我们对教育的认识,过于局限在“知识”上,教师传授知识,学生获取知识,好像就是教育的全部内容。我曾把中国式的“因材施教”的特点概括为“多学一点、早学一点、学深一点”。
“早学一点”就是说中国教育比较超前,恨不得让两岁孩子背古诗、学算术,将知识提前学习,很多中国孩子小学学习的知识是欧美国家中学的知识。所谓“多学一点”、“学深一点”就是中国孩子的作业、学习内容的范围和程度远远超出国外学校的。但是不管怎样,所有这些都是局限在“知识”上。
《财经》:中国学生在基础教育阶段表现出色,但到了大学、研究生阶段就会逊色很多,因为创造力缺乏。
钱颖一:教育绝不是简单的知识传授和知识获取。创造力需要有知识,但不仅仅是知识。爱因斯坦在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后,说了这样一句名言:“大学教育的价值不是为了记住很多事实,而是为了训练大脑会思考。”
人的创造性或创造力从哪里来?我有一个简单的假说,就是创造力等于知识乘以好奇心和想象力。这样一个简单的公式告诉我们,知识越多,未必创造力越大;知识通常是随着受教育的增多而增多,但是创造力并非随着受教育时间的增加而增加。因为好奇心和想象力并不是随着受教育年限而增长,而是非常取决于教育环境和方法。
我们有理由相信,儿童时期的好奇心和想象力特别高。但是受教育越多,好奇心和想象力很有可能会递减。这是因为,知识体系都是有框架、有假定的,好奇心和想象力往往会挑战这些假定,突破现有框架,这在很多情况下并不正确,所以会被批评,但是在客观上就容易产生压制好奇心和想象力的效果。
这就形成了创新型人才培养上的一个悖论:更多教育一方面有助于增加知识而提高创造性,另一方面又因减少好奇心和想象力而减少创造性。这两种力量的合力使得预测教育对创造性的贡献很难,但是能解释为什么有些大学辍学生,如比尔·盖茨、乔布斯、扎克伯格等很有创造性。
因此,我对“钱学森之问”有一个简单的回答:不是我们的学校培养不出杰出人才,而是我们的学校在增加学生知识的同时,有意无意地减少了创造力必要的其他元素,比如好奇心和想象力。
《财经》:能不能说,教育改革的核心之一是要保护学生们的好奇心和想象力,而不是简单的增加知识?
钱颖一:我认为是这样。创造力的产生不仅仅是培养问题,更是环境是否宽松问题。对大学教育来说,除了教授学生知识外,还要创造一种环境,尽力保护和鼓励学生的好奇心和想象力。这也正是我这些年来一直在推动的大学教育改革的主要内容。
《财经》:1998年以来,许多大学都提出了创办“一流大学”的口号,在硬件建设方面成绩斐然,大楼林立,豪华气派,但是在教育改革方面动作很少。
钱颖一:改革需要行动,行动需要思想。在我看来,思想取决于眼光。具体地说,我相信大学教育改革必须要有三种眼光:长远眼光、世界眼光、现代眼光。这与邓小平提出的“教育要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是一致的。
长远眼光就是教育要考虑学生的一生,不仅仅是当下的知识掌握和眼前的就业。长远眼光就是反对急功近利,要立足于教育育人的长远目标。中国教育界的现实情况是,在建设世界一流大学的目标下,在急功近利的大环境中,教师和研究、服务国家和社会更容易获得优先考虑,而学生和育人更容易被忽视。
世界眼光就是要汲取全世界的经验,吸收全人类文明的智慧。历史的事实是,在过去几百年中,先是西欧的大学、后是北美的大学成为全球高等教育的领先者。世界眼光就是要瞄准世界一流大学的水平,创造和建设世界公认的一流大学。
《财经》:什么是“现代眼光”呢?
钱颖一:现代眼光就是要把教育现代化置于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大趋势之中,并以教育现代化推动人类社会进步。具体来说,现代眼光主要体现在两方面:一是现代教育理念,二是现代大学制度。大学改革应该围绕这两个方面展开。
如何实践现代大学理念?我觉得大学教育要重视两个方面:一个是通识教育,一个是批判性思维和创造性思维。通识教育不同于专业教育,具有一般性。但是关键是通识教育要能够与个性发展相结合,通识教育与专业教育相融合,这就包括思维的训练。所以,我们的教育改革是包括价值塑造、能力培养、知识获取的“三位一体”的教育。
《财经》:现在一般大学都开设了通识教育课程,虽然效果参差不齐。至于批判性思维教育、创造性思维教育,在许多大学仍然付之阙如。
钱颖一:一方面,批判性思维是一个桥梁,可以连接通识教育和个性发展,也可以连接通识教育和专业教育。另一方面,创造性思维教育又是批判性思维教育的延伸。批判性思维和创造性思维既有比较功利的一面,比如它们对现在特别强调的创新非常关键;但也有不那么功利的一面,就是每个人都应该有独立思考的能力,这是健全人格的体现。
提倡批判性思维和创造性思维教育有利于突破“教育只是知识传授”的旧观念,因此对于那些通过应试教育进入大学的学生而言特别重要,因为它们能够帮助这些学生“恢复”好奇心和想象力,提高他们的创造力。
《财经》:“亡羊补牢,未为迟也”。这也是对应试教育的一种补救吧。
钱颖一:是的,我们需要“补课”。
从2009年秋季开始,清华经管学院在本科教育中开设“批判性思维与道德推理”课(critical thinking and moral reasoning,简写为CTMR)。我们将批判性思维与道德推理结合在一起,是因为纯粹的道德推理对于学生来讲可能比较难,而批判性思维如果单独开课,很可能变成了纯粹的逻辑课。这种结合是一种创新。
我经常问即将毕业的学生和校友对在学校学的哪门课印象深刻,或者使你改变了你的想法,或者使你发现了你的潜力?我听到比较多的是这门批判性思维与道德推理课。在清华经管学院同学们之间,“你有没有CTMR过”甚至变成了一个日常用语。
《财经》:建立现代大学制度是教育界的共识。
钱颖一:建立现代大学制度,有两个方面非常关键。首先是教师人事制度,包括薪酬制度、准聘长聘制度。其次是大学治理改革,包括内部治理、外部治理。内部治理改革的内容包括“教师治学”和“职业化管理”,而外部治理改革的内容则包括大学与政府的关系、大学和社会的关系、大学和校友的关系、大学与社会的关系等等。中国经济改革成功的一条重要经验就是解放思想,允许大胆尝试不同模式。中国的大学改革也应该按照这样的改革方式向前推进。
《财经》:和经济改革比起来,教育改革似乎并不那么迫切。作为一个经济学家,你如何看待这两者之间的关系?
钱颖一:改革开放近40年来,中国经济高速增长,得益于教育的大发展。由于中国教育在基础知识和技能的传授方面扎实用力,培养了无数模仿能力强的优秀劳动者,这种教育优势对推动中国经济在低收入发展阶段的增长非常重要,因为它适合“模仿和改进”的“追赶”阶段,特别是在与开放相结合的时候。
客观地说,过去近40年,中国的教育,特别是我们关注的高等教育,尽管存在很多问题,还是对中国经济发展起到了非常重要的推动作用。这是我作为经济学者的一个基本判断。
不过,经过了近40年的高速经济增长,中国现在已经步入中等收入阶段,正在向高收入阶段转型。经济增长速度放慢,因为人口红利消失,资本回报下降,需要找到新的增长动力。创新就是新的增长动力来源。
《财经》:全世界可能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比中国更加热衷于创新。国家把建立“创新型国家”定为战略目标;企业把创新作为转型升级的重要途径;大众创新创业的热情空前高涨。
钱颖一:是的。但是我的一个基本判断是,中国要成为创新型国家,不缺创新的意志、创新的热情,也不缺创新的市场,甚至不缺创新的资金,最缺的是大量具有创造力的人才。
创新意味着很多方面的改变,比如产业结构的改变、产业的升级、企业的升级,企业走出去等,其中最重要的因素是人。这一点在逻辑上是非常清楚的。
在经济学最简单的增长模型中,人才的重要性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人力资本,它是经济增长的重要因素;二是我们所说的全要素生产率,也就是说,经济增长中除了可度量的物质资本、人力资本之外,还有剩余的一部分无法用可度量的因素来解释,我们把这部分因素称为“全要素生产率”,它通常来自创新。
《财经》:如果一个人学会了人类的全部知识,但若没有好奇心、想象力和批判性思维,他也只能是一个有知识的人,而不可能是一个有创造力的人。
钱颖一:同样,如果一个国家,教育只是致力于传授知识,而不注重培养能力,特别是好奇心、想象力和批判性思维,那么,这个国家可以在经济发展的追赶阶段表现出色,但很难获得引领世界的地位。
因此,中国的经济转型对教育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经济的竞争到现在要变成创新的竞争,而创新的竞争是人才的竞争,人才的竞争最终要落到教育上。这就是从经济转型到教育转型的逻辑链条。中国教育的今天,就是中国经济的明天。
《财经》:看来,中国的经济转型和教育转型之间是非常有关联的。为了经济的可持续发展,中国教育改革、包括大学改革必须提速。
钱颖一:当然,这是一种比较功利的观点。虽然教育的其中一个功用是为了经济增长,但是我们不应该把教育特别是高等教育局限在为了经济发展更好、创新更好。这绝对不是教育的全部。
2000年前孔子教育就是要培养“君子”,这是从人的角度出发的教育观。到了中国近代,我们发现,原来教育跟科技有密切联系,可以直接导致经济的富强、军事的强大。因为落后就要挨打,于是我们开始重视科学技术,要发展经济,发展教育。教育的重点就转到了直接有用的知识上,特别是与科技和军事有关的知识,这是功利主义的目的。
今天我们的经济快速发展,当然同我们的实用主义教育观密不可分。但是,现在中国已经步入中等收入国家的行列,要迈向高等收入国家,经济发展水平固然很重要,但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我觉得,教育更应该回归它的本质,教育最终是为了人。
教育的本质最终是为了人,是为了让每一个人都成为有独立思考能力、人格健全的人。
清华大学总裁研修班依托清华大学百年学府的雄厚师资和影响力,推出董事长培训、总裁培训、总监培训等课程,为企业管理者们提供一个学习的机会与平台,为广大民营企业发展培养一批具有现代化经营管理知识与能力的优秀管理人,清华大学总裁培训班是总裁培训班中的实力佼佼者,拥有丰富教学资源和社会资源。是总裁、经理人进修学习的最佳选择。
清华总裁班邀请来自清华大学、北京大学、人大、中央财大等著名高校专家学者、知名经济学家、资深管理专家等。